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才八十五歲的女人

一連下了好幾天的兩,衣服和棉被都發散著很濃的霉氣味道,難聞極了。
林秋生輾轉在床舖上,一直唉聲歎氣,說著:
「老了,完了……」更加重了人們的悶氣。
這樣的環境,如此的天氣,大家都是心事重重的,誰願意聽他的喪氣話!睡在他旁邊的人走光了。就是躺在他身邊看書的我也覺得牠的聲音非常刺耳,厭煩起來,書也看不下去了。
「四十剛出頭,就整天「老了,完了……」已成什麼體統:你看老楊,他比你多了將近二十歲,六十快到了,還不是活活潑潑,學習與工作都不認輸……」
老蔡皺著眉頭,給他教訓了一下,也走開了。

自然,我也覺得很不好受,翻身坐起來,把書閤下,把老花眼鏡拿在手裏盯著他。這才看到他兩眼淌著的眼淚流在兩頰,滴落在床舖上。厭煩和不愉快的心情,因而變成了同情。
「你覺得什麼地方不舒服嗎?」
我以為他是病了。
他說:
「好幾天了,就是腰酸骨節痛,飯也吃不下去……」
他的臉色的確是青得嚇人,整天躺在休上翻來覆丟的,一點精神都沒有。
我馬上到外面找醫生來給他看了一下。
醫生給他看了好久好久,卻找不出毛病來,便問了許多問題……
「是不是肚子痛?……有沒有拉肚子?……喉嚨痛不痛?……有沒有咳嗽?……」
「沒有啊……只見腰酸背痛,骨節痛……」
醫生再問這,問那的,從頭看到腳,還是莫明其所以然。他能回答的只是:
「四肢無力,頭暈眼花,腰酸骨節痛……」而結果還是歎氣的說:
「老了,完了……」
醫生毫無辦法,要走的時候向我笑笑說:
「給他吃幾顆維他命看看吧……」
醫生走開的時候,我跟他到外面,提出了許多問題,想問明白林秋生到底患的是什麼病。
「是貧血。不過,要找到引起貧血的原因,才能做根本的治療。呼吸器官的毛病,消化器官的毛病等等……很多毛病都會引起貧血的,但在這裏,很多是因寄生蟲……如鉤蟲、蛔蟲、鞭蟲等引起的。」
我遵照醫生的指示,馬上找到一個火柴盒子交給林秋生,教他到廁所時弄一點糞便拿到醫務所去檢查。
醫務人員都是同學,是很認真的,一連檢查了三次,都沒有找到寄生蟲的痕跡。
「真怪!」
醫生側著頭想了想,結果還是想不出名堂來。
「等有空再來做別的檢查吧。」

我借到一本書,是描寫昆蟲生活的,非常有趣,但限期只有兩天。
二百多頁的書,白天又很忙,除了開夜車,就沒有辦法在限期內把它看完。幸虧我的床位就在煤油燈底下,可以躺在床舖開夜車,不致會妨害到別人的睡眠;便即夜開始了。
書看到十二點時,我起床到廁所一次,看到大家都睡熟了,有些人軒聲大作。二點,三點,四點,我時時為林秋生的唉聲歎氣分心,煩死了。也真為他擔心。
天快要亮時,我向林秋生說:
「你好像整夜都沒有睡?」
「是啊,就是睡不著……」又來一個歎氣。
「為什麼?」
「大兒子不在家,我擔心家人會餓死……」
「不會吧……」
我只好以這樣空洞的話來安慰他,也安慰自己。我們的家境都是差不多的。我們離開了這麼久,只好靠大兒子做做工,做小買賣來維持生計,如今大兒子又離家他去了,剩下年老體弱的太太和小弟弟小妹妹在家,怎麼能夠在這生活競爭劇烈的時代生活下去?難免也耽心起來了。他竟向我說:
「你是不會的。你唸過大學,做過大事,一定有祖產,一定有很多的財產……」我一聽到他這樣說法,也無意中歎了一息。不要說祖先遺產毫無所有,一個小小園丁、人一離家花木都要枯死了,還會投什麼機,取什麼巧發財?但我不願露出我的心虛,硬著頭皮說:
「一枝草一點露,一切生活都會適應環境活下去的……」
固然,我正在看的這本書,作者舉出很多實例證明這個觀念,可是,適應不了而滅亡的實例竟也一樣多。
已經有幾位同學的年輕太太跟人家跑了。這消息固然給他們帶來了打擊,想不開的會發神經,想得開的卻認為跑了就算了,也可以死了這條心。
我們的太太卻不然,都是半百成半百以上的老太婆,恐怕想跟人家跑也不會有人要的,那麼就只好坐以待斃嗎?
這是我們所不能解答,地無法解決的難題,真是鞭長莫及的事情。可是空焦急又有什麼用!我們只好互相鼓勵,也向家人打打氣,希望大家都能自力更生,無論老的幼的,就像螞蟻和蜂蟲那樣,孜孜不倦去覓食。僥倖心對於生活不可能有幫助,唉聲歎氣更糟糕。

過了兩個星期,林秋生的家信來了。
我覺得,他看過家信之後,精神好像振作了一點。
雨地停了。
晚餐後我常帶他到操場蹓躂蹓躂,坐在草地上聊天。雨後的空氣很清爽。
「家信寫生什麼?是不是有了好消息?」
我問。
「你的話是對的。人總會想辦法來克服困難的……」他說話的口氣非常嚴肅。
「是啊!」
我說。他這改變叫我非常高興。便問:
「今天身體好一點了?」
「心裏舒服一點。」
「是不是大兒子回來了?」
「不。不過,家裏的情形已經有了改變了。」
他說著說著,從口袋裏把家信拿出來給我看。

信是林秋生的太太寫的。這個小學畢業就與筆絕了緣的林太太,竟又拿起筆來了。雖然寫得歪歪斜斜,錯字連篇,可是通情達意是做到了。
大意是這樣的:
我幫人家洗衣服的工錢還沒有拿到,米甕又空了。真不知道如何是好。想向鄰家借一點米,又覺得不好意思,一借再借,何時才能還人家了……想到這裏,就難得開口。早上,我把剩下的一把米倒光,燒了兩三碗稀稀的稀飯,給小弟小妹吃時,心裏焦急起來了。
好久以來沒有給他們帶便當,吃這一碗稀稀的稀飯,怎麼能挨過這一天?
我決心把洗好的衣服送去時,先向主家借一點錢買米回來;便吩咐孩子們,下課後早一點回來,我將燒飯給他們吃。
不巧得很,衣服都送去了,主人都不在,一點錢都沒有借到,只帶來一大包髒衣服。我一面洗衣服,一面盤算著下午無米怎麼辦。把衣服洗好,晒好,我又到廚房裏找,想能找到幾個地瓜也好,結果什麼都沒找到;鴨欄裏那會有蚯蚓!
走進走出,焦急著,孩子們回來沒有飯吃怎麼辦。茫然等著,也不是辦法,就再到洗衣服的主家硬著頭皮想伸手借錢。主婦正把一鍋飯菜屑果皮弄在一起倒進垃圾桶裏,回頭問我什麼事。
我說想借一點錢買米。
她竟把眉皺起來,搖搖手說:
不行不行,現在是幾月?你算算吧。你已經借去兩個月份了,再借就是三個月份,看你這個樣子,要是病了,不能洗了,借的錢要向誰討回來?
我傷心地跑回家,也沒有勇氣再到別家去伸手借錢了。回到家裏,躺著不是,坐著不是。
等著等著,茫然等著,一直等到黃昏,孩子們都沒有回來。我坐在門前望了望,都沒有看到孩子們的影子,卻看到人家的煙囪冒起煙來了。便一心想孩子為什麼這麼晚了還不回來,一心又怕他們回來時沒有飯吃怎麼辦?……
一直等到天黑,心裏愈急,想要到學校去問清究竟時,只走了兩步就覺得頭輕輕的,跌倒在門前,失去了知覺。在將要倒下去的瞬間,我還擔心著孩子們也許就像我這樣暈倒在路上……
等我醒過來的時候,卻好好的躺在床上,他們竟一邊一個待在我的身邊。燈光似乎罩上一層霧似的。我伸手撫摸著他們,小弟叫起來了。
「媽媽醒了,快把稀飯端來。」
小妹妹隨即跑到廚房端來一碗稀飯,上面還放著幾片醬瓜,站在我面前。找勉強爬起來接在手上,驚奇的問:
「這米是那兒來的?」
好多天來,我們每天都喝著很稀爛的稀飯,只放了一點點鹽,我怕孩子們餓得慌了,會起壞念頭去偷人家的東西。
「我們上山去找野花來賣的,我們同學有一個家裏開花圃,帶我們去找,幫我們賣,賣了幾塊錢……」小弟弟說。
「我們買了兩斤米,也買醬瓜,順便撿回來一大捆柴火……」小妹妹按著說。
「苦命的孩子……你們今天沒有上學?」
我搖搖頭,眼淚都掉下來了。
「不,我們是上學的,今天星期六,下午沒有課。明天……」小弟弟說到這裏,小妹妹便搶著說:
「明天,我們可以一早就去,可以多找一點來賣。那位同學還說,沒有事情的時候可以到他花圃裏幫忙,澆澆水,除除草……也可以賺一點錢的……」
如今,孩子們天天這樣做,我也多找到幾家洗衣服,柴米油鹽是沒有問題了。鄰人們都很幫忙,買了兩條母豬央我餵,條件是生了小豬五比一即我們抽得五她抽一,比一般優厚,這個收入可以抵得過兩個孩子的學雜費的。今後我將會更好。
開始時我怕孩子們太忙了會影響他們的學習,其實,他們從而知道了雙手萬能,因自食其力又加強了生活與學習的信心,精神飽滿。……

這封信在文字上雖然有很多問題,我卻看得津津有味,且非常感動,它比那些無病呻吟而玩弄筆墨的空空洞洞的文章好得多了,比那些空呼亂喊的宣傳文章好得多了,比那些專門刺激官能的淫蕩文章也好得多。因為這封信裏充滿著人情味,而能夠喚起了讀者的奮鬥精神。
我舉手在秋生肩上打了一下,叫好。也許打得太重了一點,又太突然了,使他嚇了一跳。
他緊張了一下,莫名其妙的盯著我。
「好哇!真好!」聽我這樣說,他才鬆了一口氣,露出一絲笑容。
從此秋生的精神提起來了。不再服藥都能天天加餐,晚上也睡得很安寧。好久以來我一直在早晚要做柔軟體操,因為如此鬆鬆筋骨,對於身體與精神都有幫助,他也找我一塊做了。他的臉色變好了,有說有笑,唉聲歎氣與「老了,完了」的喪氣話也結束了,自然人家也不再皺眉看他。很顯然的,他的工作與學習都有了進步。
幾天後,他也跟人家上山砍草去了,一回來就找我來,好像跌了幾跤似的,滿身泥漿。
「吃得消嗎?累不果?」我問。
「不,我不敢再說洩氣話了。」
「為什麼?你好久沒有上山,覺得累一點是難免的吧?」
「今天我非常興奮,老實說,一點都不覺得累。」
「為什麼興奮?」
「在山上碰到一個女人……」
「嘿!碰到一個女人竟興奮到這個樣子了?」
他開朗的笑起來說:
「你不要老是作壞的解釋!」
「那裏是壞的?男人能夠看到女人就興奮起來便是青春氣壯的表現,有什麼不好?這樣你不再唉聲歎氣,不再說老了,完了,不僅對你自己不壞,對於大家也好。」
「不,不,不是這個意思,你聽我說吧。今天我上山,走到嘎龜崎,你知道這個山坡是很難走的;我好幾次滑倒了,差一點就滾到坡下來。走到坡上已經滿身臭汗,前氣接不上後氣了。我氣喘吁吁的站在坡上時,回頭一看,你猜……你看到什麼?」
「你剛才不是說過了了嗎?是一個美麗的小姑娘!」
「嘿!」他開朗的說:
「是一位頭髮全白的老太太……」
「呵!」我有點莫名其妙,卻故意開他的玩笑說:
「想不到你竟會因看到這位老太太而如此興奮……」
「一點都不錯,她就像一粒仙丹,叫我振作起來,精神百倍……」
「嘿!」
「不,不要打岔。慢慢聽我說吧。她一步一步上來,走得步步穩定,如走平路一樣,還會哼著山歌。一直走到坡上我的旁邊來了,呼吸還是平靜如常。我問她上山來幹什麼,她說要砍柴草去。兩個小時之後,我們把草砍好了,掮到這裏休息時,老太太也抬著兩大綑柴來了。我們請她喝了一點開水,休息休息。她說:大孫子去金門不在家,孫媳婦做工去了,還有一個小孫子在唸書,是中午要回來吃飯的。所以非馬上趕回去,要不然燒飯恐怕來不及。我們問她今年幾歲了,幾位年輕的就出手要幫他把柴草抬到坡下去,她竟說:
「才八十五歲NiaNia」〔NiaNia,語尾詞,有「而已」的意思〕不要人家幫她抬下坡去。「才八十五歲NiaNia!」我也著實吃了一驚。我還不夠六十,在這裏是數一數二的老輩了,雖然還不覺得「老了,完了」,總也沒有想到「NiaNia」這個接尾詞的。
「是呀!她說才八十五歲NiaNia,這句話好比一針強心針,怎能叫我不振奮起來!」
「對,這個愉快的消息,你應該馬上告訴你的太太和兒女們,當做她們把家境扭轉過來的禮物。」
「可不是!我馬上就寫!」
在旁邊聽著的朋友們都開朗的笑起來了,笑得非常有勁!好像都減少了幾十歲似。

——本為原作日文,刊載於一九五七年《新生活壁報》